八月二日週一晚上，我撥了通電話給爸爸關心一下，沒想到又在醫院掛急診，因為媽媽發燒了，之前出院時護士有交代，一但發燒得立即回院。稍晚，接到媽媽自己打給我的電話，說是感染肺炎，也聽到她一直咳嗽。因為不太放心，隔天趁午休跟老公到急診室探望，媽媽剛輸完一袋血，因為血壓太低，戴著氧氣罩，她邊喘邊跟我說，得要進加護病房住幾天。過去對加護病房的印象，就是個不太樂觀的名詞，當時一陣衝擊，只覺得怎麼會突然這麼嚴重。剛好接到姊姊從日本的來電，原來是我的facebook露了餡，她看到媽媽又入院了。她之前知道了媽媽的病情，工作也告了一段落，訂了八月五日的飛機回來，我掙扎於要不要當時告知加護病房這件事，但我終究沒說。我們陪同媽媽進入了加護病房，那裡跟我想像的不一樣，以為會是灰暗的小房間，裡面只有一張病床，四周都是儀器，病床還被透明塑膠布罩著避免感染。但這急診加護病房有十張病床，分靠在整個大空間的四週，護理站在中央，方便照顧各床的病人，沒有窗戶但燈光非常明亮。而媽媽是第七床，位在門口的正對面，每次加護病房的電動門一打開，一探頭就可以看到她躺在那，她只要上半身稍微坐起，也就可以看到大門開開關關，我並不喜歡這個位置，感覺很沒有隱私，雖然每一床都有布簾，有必要時護士也都會把它拉上，但我就是不喜歡門一打開就看得到我的腳底板。當然，這種時候已經沒有太多選擇，也不管你喜不喜歡，就像護士告知得插管幫助呼吸，過程會有點不舒服，病人跟家屬也都會點頭說好。接著我們被請到小辦公室，護士詢問了一些跟媽媽有關的問題，也告知我們加護病房的探視規定等等。我十分感激那裡的護士與醫生，除了每次探視時間都會詳細跟我們說明病情外，不管在照顧媽媽或回答我們的問題，都很有耐心跟同理心，這點是超出我的想像，一直以為大醫院會有些傲慢，或是看著病人來來去去的醫護人員，尤其在加護病房，也許對生命已經不以為意，但並沒有，我還記得有次探視時間結束，當時媽媽情況不樂觀，兩位護士在我要離開時很誠懇地跟我說，我們會盡力的，那次是我印象中唯一一次我忍不住哭了。
加護病房是有固定的探視時間，以台大來說，家屬一天只有三個半小時能陪伴病人，其他都是護士照護及醫療的時間，於是我們協調我跟姊夫晚上七點來，爸爸則負責上午十一點與下午兩點，中間可以在醫院吃午飯，休息一下。隔天中午，接到爸爸的電話，說他吃過飯了，早上有去看過媽媽，覺得在那也做不了什麼，下午就不去了，讓媽多休息。我沒聽出爸話語背後的感受，只急著跟他說，媽每天有超過二十個小時可以休息，探視時間要去陪她，幫她加油打氣呀！爸哭了，說：但我看她這樣我也難過啊！因為媽清醒著，卻因插管無法說話。於是我連忙改口說，那你先回家休息吧，不用擔心。掛了電話，我撥了幾通電話給姑姑跟舅舅們，請他們有空來看看媽媽，也關心一下爸。掛了電話我還是不放心，於是起身去了醫院。下午果然爸沒現身，而晚上探視時間時，醫生跟我們問起萬一需要時是否要急救。他解釋，是提早請我們考慮，不希望在萬一時，得在短時間內倉卒決定，也說明了急救是在心臟停止時，藉由外力讓它恢復跳動，所謂的CPR是可能會讓胸骨骨折(尤其媽媽的骨頭很脆弱)，電擊是會讓表面皮膚燒焦(尤其體脂肪越高者越不易傳電)，讓我們了解，病人是會承受莫大的痛苦。我跟姊夫就帶著這個問題，去找爸爸商量。爸爸第一時間就說，以前跟你媽媽討論過了，我們不要那麼痛苦，何況你媽怕痛又愛漂亮。原本我跟姊夫擔心，這樣是不是好像放棄她了，如果她還有求生意志呢？後來我想通了，如果媽媽意志夠堅強，是不會讓自己面臨到這樣的關卡，如果這時刻來臨，表示她盡力了也累了，我們也就該放手。於是我跟爸爸簽下了放棄急救同意書。
那幾天，每次去都會多聽到一些壞消息，不熟悉的專有名詞陸續出現，先是急性呼吸窘迫，肺浸潤，然後腎衰竭，所以要洗腎，而且是二十四小時，媽媽身邊的儀器也越來越多。八月五日週四，因為姊姊回台，原本我並沒有要到醫院，但爸爸一通電話，說醫生要跟家屬討論是否要使用葉克膜。我心中燃起一絲希望，可以用嗎？之前醫生說媽媽的狀況並不適合，情況有改善了嗎？趕緊到了醫院，聽醫生說明後，心涼了一半，原來是因為醫生能做的都做了，而情況未見改善，才使出最後一招。但葉克膜只能代替心肺功能，拖延生命，並無法有任何治療的功能，還是得待病人情況好轉時，將儀器關掉。醫生解釋，必須將兩根粗大的管子插入體內，爸爸當下就拒絕了，我很佩服他的當機立斷，因為我們其實都知道，那對媽媽可能沒有多大的幫助，但確定會增加痛苦，只是我們是否捨得拒絕，多那一點可能性。事後我再上網查詢，其實葉克膜並不適用於癌症病患(成功案例多是發生意外的傷者)，而裝了葉克膜，如果病人狀況還是沒有改善，該由誰以及何時將它關掉？加上還有龐大的醫療費成本。爸爸一拒絕，我也問了一下姊姊是否同意，她哭腫了眼，無奈的點頭。姊姊才剛回國，就只看到昏睡浮腫的媽媽(醫生開重劑量的止痛藥與鎮定劑，減輕她的不舒服﹔浮腫是因為打入太多的液體，但腎臟功能喪失無法自行排出)，還得馬上面對這樣的討論，畢竟她兩個月前離開台灣時，媽媽只是行走不便而已，衝擊之大可以想見。
8/6週五晚上，我跟姊姊還是到醫院，媽媽其實都在昏睡中，我們也不知道她是否聽得到我們，但她這次入院後，我就拍了立天幫阿嬤打氣的影片，後來也請立天錄了很多兒歌，放在床頭給媽媽聽，也許她最疼愛的孫子，能給她多一些的勇氣與求生意志。那天晚上醫生遲遲未來跟我們說明病情，直到探視時間結束了，醫生過來跟我們兩說：“還是要跟你們說一下，情況並不好。有什麼想見的人見一見，還有什麼未完成的心願安排一下。有的長輩有落葉歸根的觀念，看是要在這裡離開，還是說想回家，再跟我們說。”聽完後，我跟姊姊有滿腹的話想說，無法馬上回家，就在醫院的大廳坐著，談了很多，關於過去這段時間。最後我說，不管什麼統計數據(剛進加護病房時，醫生說以過去的經驗，媽的治癒機率是兩成)，對單一病人來說不是零就是一。我知道媽的狀況很糟，但她還在努力，我們要對她有信心，在最後一刻還沒到時，我都會在心裡幫她加油，這是我唯一能做的。醫生跟我們說的話，我待隔天上午才轉述給爸爸聽，爸說媽舊家也回不去，新家也只住了兩天，就待在醫院吧。想到自己為媽找的新住處，她竟然只待兩天，語畢，爸又忍不住哭了。那天週六上午，許多親友長輩都來探視，各個面色凝重，也交代我們，雖然不捨但要放下，至少媽媽不用再痛苦。
但說也奇怪，那天上午媽媽的情況似乎有好轉，真是為我和姊姊打了一劑強心針，而爸爸說，有時候人要走之前會有一段迴光返照，我知道他只是不敢期待，怕到時希望落空會更傷心。但我想，這可能就是奇蹟。就像棒球賽第九局下半已經兩人出局，或是籃球賽剩最後一秒，比賽還沒結束前都還有機會，就怕自己先放棄了，放棄，就決定了這會是最後的結果。最難的是，當自己已經無計可施，使不上力，無法做任何努力時，還有沒有那個勇氣去懷抱希望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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